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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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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衣

今夜的宵禁似乎以一位寵t妃的跌墜作為代價, 得到了豁免。

君王夜有令。司燈的人重新把宮道兩邊的燈燭點起,以便辦差的人能夠順利行路。

仙都殿內,早在康雲遲遲不歸的時候, 柔妃就已經意識到了事態不妙。

可她怎麽也沒想到,竟會等到一旨將自己貶為貴人的口諭。而這次,沒有一人給她報信。

得知小全子早已身死,康雲被抓了現成, 柔妃還是不肯相信,一聲聲愴然淒楚:“這一切都是孟氏設計陷害,陛下不會這樣對本宮!本宮要見陛下!”

她伴在陛下身邊已有兩年之多,孟氏才多久,一個月?

那些恩眷榮華, 難道就因為一個孟氏,就這樣煙雲般散去?甚至不給她當面辯駁的機會。

柔妃覺得荒唐, 她要見陛下,可那些人不讓。

她要見孟緒,她們竟說, 還要去問過意嬪的意思。

幾時輪得到孟氏來做這個主了!

放在以往, 這些宮人是連碰到她的衣角都要跪下來認錯的, 現在卻硬生生把她的帔子從身上扯下,八鈿的釵子也被他們拔去, 柔妃頭皮被勾得生疼。

“沈貴人恕罪, 奴才們也是按規矩辦事,陛下這會兒正在氣頭上,您也多配合些。”

沈貴人三字, 徹底讓柔妃頹坐在地。

仙都殿樹倒猢猻散,往常一個個在前奉承巴結的奴才也都不見了身影。唯有冷月爬過瑤階, 投在空蕩蕩的殿室內,落下冰冰涼涼的影子。

柔妃又想摔東西。

可是那些滿櫃的琳瑯金玉,竟也都被掖庭局的宮人撤走了大半,說是要清點過有沒有逾制的東西,再把剩下的給她送回來。

多半卻是有去無回。

憤火無處發洩,柔妃一掌打在地上,疼出了眼淚:“還不就是想借機撈油水!”

忽然,外頭一下下響起空靈的履聲,又給了柔妃一絲希望。

“陛下……”

擡頭卻見是花貌雪膚的女子,正嚴妝春態,悠然上階。

柔妃才揚高的頭顱又失望蔫下。

再仰起臉的時候,她目有兇光:“孟緒,你竟肯來,是想來看本宮笑話?”

孟緒只稍邁過殿門,就停下了身,不曾靠她太近:“便是來看笑話,不也是沈貴人邀我來看?不過,我之所以會來,只因今時不見,往後玉階生塵,再見不知何日了。”

柔妃聽出她話裏的意思,這是在奚落自己被禁足三月。

三月連樹葉子都夠換過一茬了,又夠孟緒在陛下面前毀謗她多少次?

她惡狠狠道:“你別得意,今日新歡,也不過明日舊好。今日陛下寵你,明日就能寵他人!”

孟緒淡淡問:“這便算得寵了麽?”

柔妃聞言一楞,短短一月就已是嬪位,還掙了封號,她還想如何盛寵?

實則孟緒遙見她鬟髻半歪,形容潦草,心裏並不覺多少快意,甚至比自己原以為的更加平靜。就好像,這不過是意料之中的一天。

也就只淡聲繼續道:“何況,既然今日是我,明日是別人,又何必著急對我下手?”

這般輕描淡寫的樣子,落在柔妃眼中,就是已經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了。

柔妃重新咬牙切齒道:“旁人又何及你可恨,孟緒,且等著吧,容不下你的不只本宮一個,遲早你會比本宮更淒慘!”

咒過這一聲後,柔妃心裏似乎好受了些,緩過勁來,抹開面上繚亂的發縷,道:“就算她們不行,本宮還是貴人,就說明陛下還對本宮留有餘情。等本宮東山再起的時候,就是你痛哭流涕,跪地求饒之時!”

孟緒這才往裏走了稍許:“柔妃娘娘可知道,向來功成名就者,最想要三種人看到,一是親人,二是故人,三是仇人……”

柔妃猛地擡頭。

她眼前,女子神態靜好,皦玉色鬥篷的綢領微微擋著那明月一樣的臉腮,竟有一種高不可攀的皎艷態度,要把旁人都比到泥塵裏。

她聽見她說:“其實我很慶幸你下此狠手,否則,我未必當真能將你視作仇人。”

“而且,你若不下手,”孟緒又殘忍地道破真相,“陛下念舊,原本你始終可以勝我兩年光景,如今柔妃娘娘卻親手將這兩年葬送了。”

柔妃幾乎崩潰,喉中翻湧上一陣嗆人的苦澀,甚至想不惜一切上前同人扭打,打個魚死網破,可最後只是坐地嘶吼:“胡說,都是你逼我的!孟緒,都是你逼我的,只怪我著了你的道!”

孟緒未再與她多話,在一聲接一聲的咒罵聲中走出這座淒冷的空殿,氣定神閑,心波不起。

身後,柔妃罵完,似乎又試圖在左呼右喚:“尺素,康雲?”

可惜無人應答。

唯有負責看守的宮人將殿門拴上鎖。

孟緒把將手裏的那盞燈掛在了仙都殿前,暈開一團昏黃的橘光。

今夜宮中燈火不禁,她不需這盞螢燭微燈了。

簌簌過來為她將鬥篷系的嚴實了一些,打著哈欠挽著她往外走:“再不回去睡,奴婢白日裏就要學那些守夜的公公,在靴子裏放幾顆蒼耳刺著腳,否則怕站著也能睡著了!”

孟緒笑著應聲:“知道了。”

*

昨夜會見柔妃,再回來已近中夜,但今日事忙,孟緒還是一大清早就起身了。

簌簌頂著眼下兩片青烏,強撐著精神來伺候她梳洗,沒睡夠,臉色都有些白。

孟緒看得好笑:“不是給你準了假,怎麽還起來了?”

分明許她賴在自己的小榻上補半日的覺,不必急著來伺候。

“哪有主子在辛苦,奴婢卻躲懶的道理?”簌簌替她拿了一件蘇芳色的短襦出來,配上今春新染的郁金裙,“奴婢瞧著主子身上那些……已是消了,今兒可算可以穿涼快些了。”

簌簌不好意思,說得含糊。

想到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痕跡,孟緒嗔道:“如今連你也學會打趣我了?”

這兩日天氣晴熱不少,可因那夜留下的痕跡到處都是,她確實穿的都是窄領長裙,把身上遮得嚴嚴實實。

那夜肩頸腳踝,無一處雪色之上不見旖旎的輕紅,簌簌替她清洗時甚至有些被嚇著了。得虧孟緒肌膚康健,恢覆得也快。

簌簌麻利地為孟緒挽了個清爽的隨雲髻,正好鳳藻宮和禦前都有人過來。畢竟今次險遭毒手,帝後各讓人送來了慰問的補品,孟緒親自出去接見。

簌簌偷偷灌了杯濃茶,也精神了。

其實宮裏的下人大多幹練老道,單說梳妝這些事,孟緒也不是非就離不得誰。

不過,不讓旁人伺候也不是沒有好處。

比方說,即便那夜小祿子沒有發現小全子行蹤鬼祟地溜進來,在她的棉撲上沾了毒胭脂,孟緒也不可能真的碰到那毒。

因為唯有近身伺候孟緒的人才知道,她素性喜凈,每回用完這些妝具都必會清洗幹凈。那麽上面,又怎麽可能餘有胭脂痕跡呢?

只消拿起棉撲一看,也就能覺出古怪了。

有些事靠的從不是運氣。她也從不習慣,將身家性命盡托與旁人。

不過小祿子這差事確實做的好,送走了送禮的來使後,孟緒便當著眾人的面,提拔他做了月下閣的大太監。

大太監與掌事姑姑一般階品,又可算是掌事姑姑的副手,管理一宮內務,負責一宮的安全和秩序。

無緣無故的拔擢總是難以服眾,如今誰都知道,正是小祿子目睹了小全子溺亡之事,才能助這投毒的案子迅速偵破,這個大太監的位子,他便坐得住了。

那頭,小祿子正向筠停拱手道:“以後還請姑姑多加指教。”

這邊,孟緒也打算去一趟昭陽殿。

徹查下毒一事的時候,陳妃似乎全然將孟緒當做了一個警敏些的無辜受害者,並不曾計較她暗裏所用的手段。

陳妃越不過問,孟緒就越不能不去道一聲謝。

然而大門未邁,就迎來了麟趾宮的人。

是慧嬪,還有麟趾宮的主位,清涼殿的那位鄭淑儀。

鄭淑儀身量小巧,相貌甜美,看上去有些少女的天真嬌憨,實際上卻是元年就進宮的妃嬪。時年已過十九,在嬪妃中已算不得年輕。

如今宮裏的高位不多,皇後、陳妃和耿貴嬪之下,就是她了。

孟緒猶有些意外,她自問與鄭淑儀並無半分私交。鄭淑儀已十分自然地坐去了上座。

“妹妹不必惶恐,是我見慧嬪妹妹剛好要來探望你,便央著她帶我一起來了。”鄭淑儀巧笑嫣然地輕一招手,便有兩名宮人奉上了大大小小的幾只錦盒。

慧嬪溫靜地立在一旁,對孟緒點頭,似是肯定了這件事。

鄭淑儀滿意笑起。

然而,與慧嬪眼神交匯之際,孟緒分明感受到了,她在不泥跡象地告訴她,並非那麽回事。

鄭淑儀倒沒發覺二人這眉t眼官司,嬌嬌笑道:“一直也沒機會見你,慧嬪是我宮裏的人,你對她頗多照拂,其實我早想謝你的。”

孟緒神色如常道:“妾不敢當。”

“百年山參、合浦大珠、耀光綾緞,都不是什麽貴重東西,還請千萬收下。”鄭淑儀指指那些禮盒,親親熱熱道:“要說往前沈氏對我也是諸多欺壓,妹妹能除了沈氏,就是替我出了口氣。謝上加謝,我才不請自來的,妹妹勿怪。”

說不貴重,卻又怕人不知價值貴重,特地將名目報了一遍。孟緒一聽,對鄭淑儀是什麽樣的為人就有了數。

她有心與慧嬪說幾句話,可鄭淑儀高據上位,始終不給慧嬪插嘴的機會。

孟緒便只道:“妾不曾做什麽,或是天意也順應娘娘心意。”

看似恭維,實則不甚親近,鄭淑儀恍若未察,只誇孟緒嘴甜。

話音剛落,外頭又是一陣響動。原來鄭淑儀和慧嬪還未走,禦府局的人又來了。

只是主子們在裏頭有說有笑,禦府局的人不敢進來打擾。

鄭淑儀卻頗為體恤,拍拍七破間裙起身,命人把禦府局的人領進,“行啦,和你說笑了這些時候,也不該再多打擾了。妹妹自去忙吧,想是禦府局的人來為你做禮服呢。”

臨去前,她把慧嬪也一並叫走:“慧嬪妹妹,同我回去罷。”

直到走出蓬山宮數丈遠,鄭淑儀卻頓時斂起笑色,嫌惡地讓慧嬪停在原地,不許她跟著自己。

鄭淑儀身邊的宮人從旁提醒道:“娘娘,月下閣有個婢女奴婢看著眼熟,似乎曾是慧嬪的人,就是她前陣子常給慧嬪送東西。您既想與意嬪交好,她會不會壞事?”

鄭淑儀對此滿不在乎,杏眸裏精光一閃而過:“意嬪肯收下本宮的禮,表面上接納本宮的好就成,至於她心裏領不領情,又有什麽關系。只要讓陛下知道,他擡愛誰,本宮就對誰好罷了。”

宮人又說起:“對了,那位新進宮的虞才人方才也在月下閣外張望,奴婢將人打發走了。”

鄭淑儀根本不記得虞才人是哪號人物,敷衍地應了一聲。

遠遠地,一直等看不見人了,慧嬪才重踏上回程的路。

她拍了拍辛夷的手寬解道:“沒事的。”

月下閣內,司衣拿著木徑尺跟隨孟緒進到裏間。

四月三十是先帝建立大梁正式登基的日子,此後每年今日,宮內都會舉辦一場規模浩大的夜宴。

無論是王爵公卿、群臣百官,還是後妃和命婦官眷,在這一日都可以同堂燕聚,分席飲會。

是日,後妃五品嬪位以上者,當著翟衣,五品以下則尋常鈿釵禮衣即可。

孟緒是新秀中唯一封嬪的,宴會在即,這翟衣需要加工趕制,畢竟是裙襦大袖的制式,頗費工時。

這樣早,司衣就過來了,孟緒猜測她是最先來了自己這兒,因問:“司衣等等可還要去別處麽,新妃的禮衣也當要新做罷?”

司衣道:“奴婢只來月下閣這一處,禮衣由旁的衣工量尺寸即可。”

司衣為孟緒量體,簌簌就在旁打下手,好奇道:“那慧嬪的翟衣是不是也要重新做一身?”

她可是聽瓊鐘說,蘅蘭軒早就讓一群蠹蟲給蛀蝕空了,什麽也不剩。

司衣才要回答,便聽展臂的女子道:“國宴也是後宮妃眷與親人晤面的機會,慧嬪若去,怕只徒增感傷。”

司衣納罕道:“敢問意嬪主子可是與慧嬪主子相熟?”

司衣本就聽說過一些兩人交好的風聞,方才進屋的時候又值慧嬪和鄭淑儀正要離去之際,如今再聽主仆這般對話,終於有此一問。

孟緒不答反問:“我見方才司衣恭立在側,卻暗自凝送慧嬪許久,司衣可也與慧嬪有些私交麽?”

“私交不敢,”司衣訝於孟緒的察事入微,這才說起:“是奴婢從前還是尋常禦府局的尋常衣工的時候,有一次給慧嬪做的衣服,竟然留了根銀針在裏頭……”

往事被勾起,司衣握尺的手一緊,眼神有些黯沈,宮中勾心鬥角的何止妃嬪,六局二十四司之內一樣遍是明槍暗箭。

孟緒稍加思忖,便知那根銀針多半另有文章,“既能選入二十四司,想來再粗忽大意,也不至於犯這種錯誤。”

司衣詫異地滯住了比劃的尺子,一陣鼻酸眼熱:“是,慧嬪主子那時也是那麽說的,很輕易就放過了奴婢,否則奴婢今日也當不上這個司衣了。”

有了個共同親近的人,話匣子一下子就被打開,這位司衣不再似尋常為妃嬪們量體裁衣時那麽板正拘忌,絮絮說起來:“意嬪主子的身段可真教人艷羨,該豐處豐,該細處細。”

簌簌瞄了眼司衣記下的那些尺寸,也驚嘆道:“主子入宮一月,怎麽好似又長開了不少?”

尤其是上圍……

司衣了然笑道:“意嬪主子本就年歲不大,何況女子經歷人事,是會有些變化的。”

因孟緒是頭一次做這翟衣,全身上下數十個圍度都要仔細量過,好半晌,司衣才終於將各項量妥。孟緒便讓簌簌將人好生送走。

可門將將合上一霎,又吱呀一聲打開了,孟緒只以為是司衣還有哪處需要補量,也不回頭,就如方才那樣展開雙臂,“可是何處忘了測量?”

等了片晌,冷硬的木尺卻久未貼上來。正起了疑心,腰身卻被一雙勁臂陡然圈攬。

“陛下?”

半身都被松竹般的清氣綿綿密密裹住,溫暖踏實,耳肉也貼面生燙。

忽然幽窗風幕,氣氛膠黏。

而壓扣在身前的那只手,倏然漸漸上移。

直至春色團團入掌。

孟緒終於麻酥得站不住腳,倒在人懷裏。

聽見那人啞著聲問:“長開了,朕當有幾分功勞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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